狼牙山五壮士背后发生的故事
我不是史学科班出来的人,没有受过这方面的系统训练,我的理解,所谓“历史研究”,就是根据已知的史料,通过分析综合、归纳演绎这些方法,探究还原出历史的本来面貌。
当然,为了更准确认识历史的本来面貌,除了要研究历史的现实性,也要研究历史的可能性,探索那些本来可能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那些历史事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对研究狼牙山五壮士的这段历史来说,本来可能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历史事件,就是接受了掩护狼牙山四万军民突围任务的七连,本应该在狼牙山上打上一仗,英勇的一仗,但可惜这场仗没打,就撤退了。害得今天无数人,包括狼牙山五壮士纪念馆,以及无数别的什么人,都以为这场仗已经打过了。
造成应该打但却没有打的这场仗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这一次我就谈这个问题。
有人可能会笑话:你这个人,怎么跟狼牙山五壮士这个话题离不开了,翻来覆去谈个没完?
事实上,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对狼牙山五壮士的这段历史进行反复挖掘,反复研究,今天我要谈谈应该发生但没有发生的那些事情背后的故事。
1941年9月25日狼牙山五壮士的出现,应该是他们所在连队的意外产物,如果他们当时的所在连队没有发生意外变故——连长刘福山没有意外身负重伤,失去了对整个连队的指挥能力,接管了全连指挥权的连指导员蔡展鹏也不会下达全连立即转移的命令,他们六班这五名战士也不会被留下担任掩护任务。
9月24日至25日的夜间,准备从老君堂向狼牙山北碾子台方向转移突围的一团长邱蔚,向七连长刘福山、连指导员蔡展鹏下达了掩护撤退,留下来阻击敌人的战斗任务。其中这个掩护任务的最重要核心之一,是被无数人无数次传送的那段话:“25日中午十二点以前,不得把敌人放过棋盘坨。”
邱蔚的这个命令是给谁下的?
当然是给七连长刘福山和连指导员蔡展鹏!
但最后扛起这副重担的却是七连六班这五名战士。
9月24日至25日的夜间,狼牙山上近四万军民的撤退是分路分别进行的,其中最大的撤退路线是向东,走沙岭沟、沙岭村然后折向东南的这条道路。最后七连撤退,也是走的这条向东的道路,只有六班五名战士边打边撤的时候走的是向西的道路——与大队撤退的方向正好相反。
可能很少有人深入考虑过:为什么折向东南这条道路的撤退人员最多?
因为狼牙山上被围困的近四万军民都来自易县、满城县、徐水县、定兴县这四个县,而这四个县中的三个县——满城县、徐水县、定兴县都在狼牙山南,而易县的八路军抗日根据地也在狼牙山南地区。
离开狼牙山返回家乡,当然要走最熟悉的路线即来时的道路。
一分区八路军从狼牙山撤退所走的道路有所不同。邱蔚带领的一团团部和一分区政治部那些非武装人员,走北面碾子台出山,然后向西,经双峰村过牛岗、苑岗,这里是一分区主力二十五团的控制地区,最后折向易县西部最偏僻的五峰寨山区隐藏。
一分区政治部的文职干部不擅夜行远行,到达双峰村后疲倦至极,于是停下脚步要求休息,带队的政治部总支书记朱利动了恻隐之心,同意他们停下来休息。但想不到在夜间援助管头村的日军返回,发现了八路军的踪迹,偷袭了双峰村,政治部干部蒙受了重大损失,尤其是政治部的长征干部肖代金被捕牺牲。
原在东水村和西水村之间的孟阁臣老兵营的一分区卫生部医院,因为还留有百余名伤病员,行动迟缓,跟不上大队,于是在卫生部副部长卢星文带领下,从狼牙山西部下山,隐藏在小村桑岗。以后狼牙山五壮士中幸存的葛振林、宋学义接受治疗,身负重伤的七连长刘福山被送来医治,也住在桑岗这个医院。一分区政治部干部沙夫因疟疾无药医治就是在桑岗村病故的。
一分区卫生部医院转移的桑岗村,以后葛振林、宋学义、连长刘福山都住在这里
我说过,让六班这五名战士留下来担任掩护任务,是七连发生意外事故后的不得已之举,而这个意外事故的核心,就是七连长刘福山身负重伤,失去了对全连的指挥能力。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意外事故的发生?如果不发生这个意外事故,最终会是个什么结局?
我们按照事情发展的进程逐步分析一下。
一团长邱蔚在向七连这两位领导下达了掩护撤退的战斗命令后,带领一团团部及分区政治部干部离开了老君堂。我分析当时在邱蔚身边的几位领导干部,有一团总支书记郑秀煜,后来改名为郑旭煜;在两个月后一分区为狼牙山五壮士命名授奖章仪式上,一直都是由郑秀煜带领这两名战士出现在照片上。当时的一团其他几位领导人都去了阜平掩护晋察冀领导机关突围,不在狼牙山地区。
邱蔚下命令的时候,当时的分区政治部总支书记朱利也应该在场,当时一是因为由他带领政治部无武装干部集体突围,二是(非常重要)在此之前他曾任一团政治处主任,对一团三个营的连级干部非常熟悉。
好了,邱蔚走了之后怎么样了?
邱蔚走了之后,25日的拂晓时分,七连长刘福山与连指导员蔡展鹏做了个分工:连长带领七连的一排、三排,以及缺一个机枪组的机枪班,从老君堂到西南角面向管头村的方向设置阵地,准备阻击来自管头村方向的敌人,这就是姜克实教授研究过的来自日本冈山地区的日军110联队;连指导员带领二排、一个机枪组,以及二十多个当地民兵,从老君堂往东南设置阵地,准备阻击来自界安、林泉、沙岭方向的日伪军。
以后发生的历史过程有三个特点十分重要,强调一下:
第一:狼牙山五壮士所在的六班,来自于连指导员蔡展鹏指挥的二排。
第二:连指导员蔡展鹏指挥七连撤退下山,是沿着眼前狼牙山东南沙岭沟这条路线到蚕姑坨的。
第三:日伪军进攻狼牙山主要是来自东南方向的赵玉昆带领的易县警备队。
当然,这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七连长与连指导员做分工时并不知道敌人的进攻方向在哪里?当时确实以为日军的进攻重点来自管头村方向。
分工已定,连长和连指导员各自带领自己的部队去设置阵地,这两处阵地相距很远,大约至少有两里地一千米以上的距离(请易县当地的朋友估算一下,是不是这个距离?)相互间听得见枪声,但看不见各自的阵地上发生的情况。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出现的“意外事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请看这场从未发生过的战斗的战局推演:
上午八点以后,日伪军开始对狼牙山展开登山作战,但只有从易县的县城出发,经塘湖进入一分区抗日根据地的日伪军对连指导员蔡展鹏的阵地展开了进攻。连长刘福山设在狼牙山西南角的阵地毫无动静,因为他们面对的管头村的日军已经开拔走了,开拔到易县更西南的地区,去追击消失的八路军主力和杨成武大队。
虽然没有任何一篇文章,包括蔡展鹏自己,在回忆中谈到二排面向东南方向的阻击阵地是在哪里,从狼牙山地图上查看,只有两条上山路符合二排设置阻击阵地的要求,一条是从北娄山、南娄山通过石家统的上山路;还有一条是从步乐村、韩家庄、菜园的上山路。无论是这两条上山路中的哪一条路,都距刘福山的西南阵地很远,相互都看不见。
蔡展鹏二排打响,那些配合作战的二十多个本地民兵,因为枪破、子弹少,在枪响后不久,就像配合六班作战一样悄悄消失,不知去向。民兵到底不比有军纪约束的战士,说走,不打招呼就溜走了。如果说,葛振林五十年代回忆中的“班长对机枪没有管辖权”的话,连指导员却对机枪有绝对的管辖权,机枪组绝对不会像对待六班那样悄悄溜走。
蔡展鹏的阵地上枪声愈烈,连长刘福山——如果他没有去北管头村侦察负伤——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始终坚守自己的阵地,即使没有日军来进攻也要坚守;另一种是突然醒悟:原来日伪军只对东南角的指导员二排的阵地展开进攻,而他们面对的日军连“佯攻”都没有。连长刘福山急忙丢下没用的阵地,带领一排、三排和机枪班去支援蔡展鹏二排。
这是一场今天令狼牙山五壮士纪念馆企盼不已的激烈战斗,七连在进攻的日伪军面前英勇顽强,战果辉煌。战后,“狼牙山英雄连”光荣诞生,但“狼牙山五壮士”则消失在这个英雄连队的中间,不再单独出现。
可惜,这只是幻想,不是事实。打破这一英雄连队诞生梦想的,是一个突发的“意外事件”:连长刘福山在构筑好阵地之后,竟然没有安分守己地守株待兔,静候日军来进攻,而是借助拂晓之时的朦胧日光,带领一个战斗班——后来得知是一排二班,再加上缺一个机枪组的机枪班,到北管头附近去侦察日军,结果被担任“斥候”日军小分队发现。
此史料出自日本冈山大学姜克实教授的《狼牙山作战》,是姜克实教授对日军冈山步兵第百十联队研究的结果。在姜教授的研究成果出现之前,人们对七连长刘福山的负伤,对他带领的二班出现伤亡(绝对不是伤亡惨重)的理解,都认为是在狼牙山上发生的战斗。
是姜克实教授的《狼牙山作战》,揭开了刘福山及二班作战和负伤的地点到底在哪里?原来不在狼牙山上,而在北管头村附近的山路上。
在北管头附近担任“斥候”巡逻任务的日军小分队,相当于中国军队的班,只有一个日军小分队前来迎战。这样,日军一个班对八路军两个班,根据姜克实教授对日军史料的解读,日军在这场突发的小规模军事冲突中占据上风,八路军在死伤数人之后,退出了战斗。担任“斥候”任务而不是“进攻”任务的日军职责明确,所以日军这个分队没有乘胜追击,任由二班和机枪班的战士们抬着身负重伤的连长刘福山退了下来。
在这以上,出自姜克实教授研究的结果;在这以下,出自我的研究结果。
有一句来自英文的谚语《Curiosity kills the cat》在中国同样流传很广,意思是“好奇害死猫”。究竟在七连长刘福山构筑好阵地之后,什么事情让他鬼使神差,竟然要冒着舍弃阵地不顾的危险去大批日军驻扎的管头村附近一探究竟?
解放后的几十年间,刘福山一直都生活在让他身负重伤的狼牙山脚下,但始终都没谈起果让他身负重伤的这次侦察的动因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我以前当作重点或关键问题研究探讨过的问题:
时值黎明时分,东方的天空隐隐发亮,此时,山脚下管头村驻扎的日军出现了噪杂,这是吃早饭、集合队伍,然后大队出发的声音。刘福山做好了日军即将进攻的准备,但集合的日军大队并没有来到狼牙山,声音反而传向远方。
为了搞清楚日军的动向,一探究竟,刘福山留下五个班固守没有日军来骚扰的阵地,自己带了二班和机枪班,悄悄下山到北管头村附近。此时,天色微明,但山上有什么动静,山下的日军一目了然,刘福山远远就被担任“斥候”的日军警卫部队给发现了,战斗随即爆发。
发现了日军在撤走,而不是要大举进攻狼牙山,这是负伤后的刘福山指挥一排和三排撤离原阵地的主要原因。当然,我的前提是当时如果他没有因伤重昏迷的话,会及早对一排长、三排长做出交待:放弃阵地,敌人不会来了,赶快与指导员的队伍会合。
但与连指导员的队伍会合后,他因伤重陷入到昏迷之中,以后的全连撤退的决断是连指导员蔡展鹏做出的。
狼牙山上出现的这一系列“意外事件”,导致七连全连撤退,最后只留下六班五名战士担任掩护任务,这些都是远在碾子台突围出狼牙山的邱蔚所不知道的。以后的电影镜头中出现“一团长亲自布置六班五名战士担任掩护任务”,就属于编剧对电影艺术创作的内容了。
现实中,把掩护狼牙山上四万军民突围的重担放在五名战士身上,连一名排以上干部都没有,这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真实中的团长邱蔚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再进一步说,为狼牙山解围动用了两个主力团的杨成武如果得知,一定会责怪邱蔚安排的草率。
所以,1958年版的电影《狼牙山五壮士》为了提高六班这五名战士的重要性,特地安排了团长邱蔚直接向五名战士下达掩护命令的镜头。编剧这个用心良苦编造出来的情节实际上却违背了历史的真实性,也有悖于一分区八路军领=导的真实意图。
战后,因为七连长刘福山伤重,无法归队,在同团部领=导商量之后,二营从五连调来黄土岭战斗的英雄排长曹宝泉,接替刘福山的连长职务。没有从七连三个排长中选拔连长上来接任,也没有让连指导员接任或兼任连长职务(当年很普遍),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两个月后一分区向葛振林、宋学义授予奖章,而布置掩护突围任务的一团长邱蔚始终没有“露脸”,没有留下宝贵的历史镜头,这是一大历史遗憾。相反,一团团政委陈海涵在狼牙山突围时不在易县,和一团主力去了阜平县,此时,却在镜头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上下两张照片中,站在最右手边上的就是当时的一团总支书记郑秀煜
带领葛振林、宋学义在授奖章时走上会场主席台的,是一团总支书记郑秀煜。恐怕没有人会想到:郑秀煜能有资格带领葛振林、宋学义上台,与他是狼牙山突围的一团的领=导者和亲历者之一有决定性关系。
狼牙山五壮士这场战斗中的未解之谜还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就是“七连为什么没有战斗”这个问题。
战争年代,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任何人都不可能牵着战争的进程向自己的心意走动,最终,时势造英雄,机会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至于你问到底谁是“有准备的人”?你仰望一下狼牙山五壮士这座丰碑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