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灯油的故事及其它
我曾讲过蔺柳杞和“老枪油”的故事,“老枪油”是个行业或集体的绰号,晋察冀战争年代,八路军对修理枪械的老兵工的戏称。但“灯油”不是绰号,是抗战时期晋察冀一分区八路军一段往事的名词概括,由此还引伸出其它的故事。我试着把这些过去发生的故事都讲出来。
老北京有一句逗孩子的民谣:“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每当听到这段民谣,我母亲就咯咯地笑,说曾经有一个老管理员,也用这段民谣挖苦过蔺柳杞。挖苦的时候,魏巍和俺家老爹,还有被挖苦的对象蔺柳杞都在场,蔺柳杞一听,哈哈笑了:“这是在说我呢。”所以母亲把这段故事讲给了我。
抗战期间,在狼牙山南脚下的一分区,那时还没有今天习以为常的电灯,晚间照明都靠油灯。最常见的油灯有几种:比较高级的叫“马灯”,防风、不怕颠簸,只有八路军在使用;带玻璃罩的油灯和简易的油灯,一般人家都在使用,但当时基本上老百姓都用的是简易的油灯;还有一种被称为“汽油灯”或“油气灯”,八路军只有在开大会和文艺演出时才使用。
油灯,今天所有品种的油灯使用的都是煤油,可能个别汽油灯除外,但当年的抗战时期,煤油是很难搞到的东西,所以老百姓家的简易油灯只能使用自家的菜油。而河北的所谓“菜油”并不是指的“菜籽油”,而是指“可以炒菜食用的油”。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就是从“可以炒菜食用的油”开始的。
当年,马灯、油气灯这些比较高级的油灯,是只能使用煤油而不能使用菜油的。菜油只有老百姓家的简易油灯才用。菜油为什么不能像煤油一样用于比较高级的那些油灯?是因为菜油的油烟很大,而光感又很差,照明效果不好,所以比不上专门用于照明的煤油。其实当年也没有“煤油”一说,无论老百姓还是八路军,一概都习惯地称为“洋油”,就像“洋火”的称呼一样。
正因为“洋油”只能专用于马灯和油气灯,日军把煤油作为军用物资,严格控制不许流入到抗日根据地和八路军的手中。所以一分区八路军凡从前线缴获过来的煤油,都被看作是很宝贵的东西,派人专门保管起来,只用于马灯和油气灯,而一般干部战士的晚间室内照明,大都是使用菜油灯的。马灯只用于外出执行任务时使用。
1942年是晋察冀八路军最艰苦的一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走上苦日子的头一年。由于比较富裕物产也丰富的冀中抗日根据地在那一年的“五一大扫荡”中丢掉了,以往从冀中地区过来的粮食、豆油不再出现,靠冀中粮油补充才得以解决军粮的冀西山区八路军,从此陷入极其困苦的生存环境。
由于灯油的匮乏,杨成武规定,一分区领导机关,只准许司令部两个部门有“长明灯”,即通宵不熄的灯,以备跟外界的紧急联络或用于夜间军事突发事件。这两个部门,一个是管理分区电台和电话总机的机要科,另一个是分区作战科值班室。而且,只有这两个科室准许使用煤油的马灯。其余非主要科室,都以菜油灯夜间室内照明(外出另说)。
老百姓的夜间外出几乎都不用马灯,而以松明子扎火把照明。我太太的父亲说过,那时凡一分区战线剧社演出文艺节目,不管在南管头、北娄山、还是在周庄、岭东村,演出的消息一传出去,晚间一到,只见四邻八乡的火把漫山而来,恍若一道道移动的火龙。那时的易县和狼牙山绿化很差,没有“失火”一说,演出结束,又是一道道火龙四散而去,景色壮观。
这些都是开场白,我要讲的故事刚刚开始。
那时一分区政治部有一报一刊:报纸叫《抗敌报》,抗敌报原属晋察冀军区政治部,1940年原抗敌报改名为《晋察冀日报》,一分区接过抗敌报原名继续使用,总编魏巍、副总编蔺柳杞;刊物叫《工作通讯》,原主编魏巍,1940年秋因魏巍在编辑工作通讯时无意泄露“涞灵战役”作战计划,引起杨成武愤怒,追究泄密责任。
涞灵战后,魏巍说他是诗人脾气,一抒情起来就忘乎所以,嘴上没门,于是说什么都不干了。让谁接这摊呢?最初盯上的是杨浩,但那时“军事的重要性高于文化”,已经在司令部作战科当参谋的杨浩改行到政治部主编刊物,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于是,魏巍推给了当时在宣传科当通讯员的马汉三,但1942年十八岁的马汉三全部接过来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实际上主编还是魏巍。
马汉三因为与北平的特务头子马汉三同名,于是改名石坚,解放后一直在天津工作,最后的职务是天津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天津市政协副主席,2014年九十岁去世。
宣传科的干事(当时的科长钱丹辉)白天要忙于事务性工作,还要下部队,所以看稿子、修改稿子只能放到每天晚上。而看稿子、改稿子,晚间没有油灯是不行的,宣传科配给的那点灯油远远是不够用的。经过向领导申请后(那时原一分区政治部主任罗元发已经调走,到雁北去了,新任政治部主任王道邦),杨成武特批,每一次批准给灯油一斤,用完不够再来申请。
用一点灯油,都已经到了军分区司令员杨成武亲自批准的地步,可见当时的物资匮乏到了极点。当然这个灯油不会是被称作“洋油”的煤油,而是点起来黑烟滚滚的菜油。石坚曾回忆说,他那时年青,瞌睡大,魏巍他们在灯下改稿,他就在炕上睡下了。等早上起来,两个鼻孔里都是黑油烟子,菜油——其实是豆油的污染也是非常大的。
既然晚间照明用的煤油、菜油都属于“紧缺物资”,所以由专门的部门来管理。一分区司政两大机关的物资管理部门就是管理科,科长曹凌,曾出现在刘峰拍摄的杨成武1940年登上狼牙山的照片中。其实这个曹凌是个老资格的红军干部,长征过来的,在1937年红一师改编为独立团之前的照片上就有他,但那时的名字曹林,红一师管理科长。
1941年以后,又增添了原战线剧社的社长王克修为管理科副科长。1942年5月以后(具体日子不详),王克修接任管理科科长,曹林的结局不明。曹林担任管理科长期间,正是一分区人多势壮的最鼎盛时期,所以曹林从长征过来和没有经过长征的老红军当中,挑选了几十个人,分别担任管理员、保管员、炊事员、饲养员,以及警卫员、通讯员、勤务员等等机关工作的几大员。
其中,只有管理员属干部编制,开会参加管理科干部会,每月两元钱津贴(如果有的话);其余几大员都属于战士编制,开会到管理科下属的管理排,每月一元钱津贴。正因为这几个管理员和那些后勤战士都是老资格,在官兵一律平等的八路军,每逢领导的批示后你去管理科领东西,管理员或手下的保管员认为不该给你,一样把你给顶回去,不管你是谁。
好了,宣传科要接连多天晚间改稿,杨成武特批给“灯油一斤”,管理员当然不会给你宝贵的“洋油”,你只能领菜油回去。我在前面介绍过,菜油,其实就是豆油,当年统称为“菜油”,意思是可以炒菜食用的油。管理员不知哪根筋不对,认定蔺柳杞、魏巍借晚间改稿领菜油,一定有偷油吃的嫌疑,当时的生活太苦了。
光是怀疑,没有抓住把柄是不行的,于是管理员先是在晚间搞窗外偷听,听有没有油炸什么开小灶的声音。终究是听不仔细的,于是就改为搞突然抽查,晚间冷不丁到宣传科现场来看一看,是不是这几个人真的在审稿改稿。万一这几个人用饼子沾豆油吃“油饼”呢,不就被当场捕获了吗?
审稿的总编主编是魏巍和蔺柳杞,几十年后这两个人在北京军区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时,魏巍是北京军区政治部文化部部长、蔺柳杞是副部长,当年,一个是总编主编,另一个是副总编副主编。那时的蔺柳杞最为滑稽,他知道管理员在门外偷听,于是嘴巴“吧唧”有声,引得管理员进屋来看,而且继续作出“偷油吃”的姿态,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在杏石口,魏巍一本正经对我说:经常帮助审稿改稿的也有你的父亲,那时连队基层干部投稿,百多个字,一半是错别字,还有自己“造出来”的字,我们要挑着猜着帮他重写这篇稿子。你父亲说,在平西挺进报的时候,因为有记者帮助搜集和修改稿子,当编辑的工作就轻省了许多,不用费力地猜那几个字都是什么字了。
接替曹林的管理科长王克修,右边是一分区摄影干事刘峰,左边是我们故事的主角蔺柳杞
某一天,蔺柳杞到管理科办事,那时的管理科长已经更换为他的好朋友王克修,于是他听见了两个保管员一唱一和,冒出了地方方言版的“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民谣。他立刻明白,这是那位他捉弄过的管理员,为报复他的捉弄,也串通了保管员反过来捉弄他。战争年代的革命队伍中,一个起外号、一个开玩笑,这些“穷欢乐”你是无法禁止的。
解放前夕,承蒙当时的旃檀寺兵营大总管郑旭煜的批准,蔺柳杞得以在旃檀寺住一段时间。拿着领导的批条,我母亲、当时任通讯干事,领着蔺柳杞到管理科号房子、领被褥。当时的管理科长黄怀生,一位资历很老,且相貌堂堂的团级干部,好像来自晋冀鲁豫,因为我在晋察冀没有查到他的出处,当即吩咐几位管理员去安排住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兵营里的那些“老一分区”听说是蔺柳杞来了,很快都聚拢过来,找话拉话。乱糟糟的氛围中,传来了“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段子,蔺柳杞对一脸懵然的我母亲说:那是在说我呢。说我在抗战里偷灯油吃。
实际上,一向爱开玩笑的蔺柳杞的人缘很好,无论在干部战士当中都是如此,他没有架子,从不势利眼,以官阶看人。所以无论老兵工出身的“老枪油”,还是管理员出身的“老灯油”,都敢跟蔺柳杞开玩笑,敢戏弄或捉弄蔺柳杞。
故事讲到这里,应该讲完了,但还有一个小尾巴,值得一提。接近五十年代后期,华北军区又改名为北京军区,杨成武主持北京军区工作的时候,蔺柳杞跟魏巍差不多,在总政创作组、解放军报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当时由杨成武掌管的北京军区。
杨成武集合起这些熟悉的文人,是为了完成他卸任前的一项庞大的写作规划。北京军区当时组织这些文人,在杨成武任期的最后一年,再次走访涞源县、易县故地,特别对雁宿崖、黄土岭旧战场进行了实地考察。最后还去了张家口、呼和浩特,对监狱中在押的过去的日伪高官进行了走访,连阿部规秀的身高、长相和脾气性格都问到了。
人来了,属于北京军区的干部,就要安排住处。当时的北京军区安置干部没有那许多楼房,大都住在市内的四合院里,以前接收的国民党军产房。蔺柳杞区的小四合院,三面房都住进了人家,北京军区老资格的红军干部。当年这种团营级的红军干部,当年都给了个“管理员”、“协理员”的身份,但不参加1955年的军衔评定,被养起来了。
蔺柳杞这样的抗战时期的副师级上校一住进来,马上遭到没有参加评衔的红军基层干部的白眼。我介绍过,这些骨子里还是农民的“老革命”一住进北京的四合院,顿时“原形毕露”,在院子里养鸡、养猪,搞得臭不可闻。看资料,当时还闹到动用了北京军区副司令陈正湘,亲自过来劝说不要在市内养猪,非要养猪不可,就搬到郊区村子里去养。
养猪不行,养鸡可以,但这个鸡窝盖在了蔺柳杞住房的窗根底下。由于蚊蝇飞舞,臭气熏天,搞得蔺家天再热也不敢开窗子不说,每到早上黎明时分,鸡一打鸣,熬了半夜写文章的蔺柳杞刚熟睡不久,一个激灵就被吵醒。几番交涉之后,他窗下的鸡窝被迫拆掉,但也因此惹下了冤家。某一个周末,院子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又唱起了“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儿歌。
最后呢?蔺柳杞高瞻远瞩,他活动了一下,自愿调往外地,到河北军区下属的邯郸军分区担任副政委,离开了北京。应了《官场现形记》那句开场白:“京城里的穷京官,比狗都多。”在邯郸,他安全度过了北京政治风云变幻的文革时期。我对蔺柳杞的为人十分赞赏,他跟我父母都十分熟识,但在我父亲去世后主动来我家登门拜访的,他是唯一一个“老一分区”。
文学家搞历史,有一个艰难的“转型”过程,很多非常著名的文学家比如刘心武、易中天,都在这个“转型”过程中屡屡受到史学家的非难。我对蔺柳杞写的“历史回忆”毁誉参半,凡他的亲身经历我都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对于他的“史观史评”我都持保留意见,极个别地方,我甚至给予严厉的批判。
比如蔺柳杞写黄土岭战斗,这位1958年经过实地考察和采访的文学家,竟然对于黄土岭战斗是如何打起来的、阿部规秀是如何带日军过来的一无所知,于是写出了“阿部规秀是被涞源支队引诱到黄土岭的”。对其无知,我深感失望。
1939年3月,从晋察冀军区被分配到一分区的魏巍、蔺柳杞、瞿世俊三个人都被安排在老一团任教育干事,实际上就是文化教员。但11月的雁宿崖、黄土岭战斗,一团团部的百余名没有武装的文职干部都被留了下来,没有上前线,蔺柳杞是其中之一。魏巍因为身子板厚实硬朗,跟着一团作战部队去了涞源,但分管跟担架队一起行动,也不在前方。
魏巍在前方,多少有个“眼见”,虽说看到的也不一定准确,但蔺柳杞在后方,就只有“耳闻”,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搞文学创作的,图的是个热闹,缺少的是历史研究那样的科学分析,所以对历史大事件的叙述不会准确,在所难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