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革命回忆录”中的常见问题
搞建国前十二年,从1937年到1949年的现代战争史研究,或者再扩展一些,从1927年红军革命史到1949年建国这二十二年的战争史研究,无数革命先辈撰写的革命回忆录作为第一手史料,无疑是首选的参考书籍和历史文献,缺少不得。
但对于回忆录这个口述的、带有明显主观意识的历史文献,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使用的时候要加以分析研究,弄清真伪。比如,十来年前“神炮手”故事的出笼,就是通过“个人回忆”中毫无底线的自我宣扬、自我标榜炮制出来的。
你每炮制出一个弥天大谎,就要同时炮制出一些新的谎言去“圆谎”,以弥补谎言中出现的漏洞。这十年间被“神炮手”故事所忽悠信以为真的人,数以百万计吧?你看看又是油画、又是宣传照片,以为历史上真的发生了这件事情。
这也证明了德国纳粹的一条定理: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
包括中国在内,人类的所谓“历史”从何而来?最早都是从民间故事中传递来的。人类在出现文字以前,就是靠民间故事,代代相传到有文字记载的年代,然后被记录传递了下来。这些口述历史中的大部分,都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现代史学家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摈弃和否定与民间故事相仿的口述历史——当然所谓的“革命回忆录”也属于口述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所以,对于姜克实教授这些专业的历史学家们坚决反对口述历史的做法,我在很大程度上是认同的。
但认同不等于就是坚决支持。因为口述历史毕竟在保存民族和个人记忆上有不可缺少的一面,包括中国、美国、俄罗斯、日本在内的各国回忆录及口述历史的收集工作层出不穷,就证明了这一点。你一旦摈弃和否定了口述历史,这些宝贵的民间记忆将不复存在。
我曾听说,河北省易县一位村民,曾长期搜集有关八路军抗战的民间故事,打算还原抗战八年的一分区八路军历史。这使我有一点担心:这应该是一本与《义和团的传说》相仿的“历史书”吧?会不会又炮制出新的更多的“神炮手”之类的不着调人物?
俗话说:人有失误,马有失蹄。人在记忆中出现偏差是不可避免的,这也是造成回忆录中出现错误的最常见情况。我现在手头正在使用的从一分区走出来的老兵《房扬达回忆录》,在中正好出现了这个问题,即错误的记述。
回忆中有一段“战地救护中我所见到的白求恩大夫”,原文摘录如下:
一九四零年五月,百团大战打得最激烈之际,部队伤员很多。一天,我护送伤病员到一分区驻扎的大破车山窝子里,当时白求恩大夫正好也在那里。我在部队时早就听说八路军里有一个从加拿大来的洋大夫。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少见到过外国人,一是好奇,另外,白求恩大夫是当时的第三国际派到中国援助我国进行抗日战争的医生,还参加了八路军,跟我们一样也穿着八路军的军服,所以,我非常想见见这位洋医生。
当时一分区的医政科长姓韩,是一位老红军。于是,我壮着胆子对韩科长说:“韩科长,您能带我去见见白求恩大夫吗?我非常想见见这位洋医生。再说我是指导员,回去以后我也好跟大家说说,鼓舞一下战士们的士气。”因为我也是卫生队的指导员,又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韩科长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你说得对,是要见见这位洋医生,回去后也要好好跟大家说说这位洋医生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见见倒是可以,不过白大夫这会儿正在给伤员做手术,我们只能在外边看看他,不能影响他的手术。白大夫是一个对工作非常认真,而且更是一个工作作风非常严谨的好医生,他在工作的时候谁要是影响了他,那他会发脾气的。”
我说:“看看他工作的样子也很好。”
于是,韩科长热情地带我到分区医院驻地的手术帐篷外,隔着帐篷的窗子看到一个瘦高个,有着一头浅黄色头发的大夫正聚精会神地为伤员做着手术,分区医院马医生做他的助手。那时八路军部队的医院都是帐篷医院,战争期间部队流动性很大,医院随时要跟着部队转移。白大夫又要求战地医院一定要跟在作战部队后边,这样,前线下来的伤员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治疗,如果医院离战场远了,伤员运送下来时就会耽误时间,时间,对于受伤的战士来说就是生命。
韩科长带着十分崇敬的口吻给我介绍说:“白求恩大夫也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他对事业有一种献身精神,对八路军有一种敬佩感,他认为八路军是他见到过的最好的军队,更主要的是他对伤员的关心与爱护。他是‘O’型血,有时有伤员由于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如果来不及找到合适的血源,他就会挽起自己的衣袖让护士抽他的血来抢救危重伤员,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多次。他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工作人员即崇敬他又畏惧他,不论任何原因耽误手术和工作的,他绝不留情面。有一次我自己就因病人输血跟不上,还吃过白大夫一巴掌,”
说到这里韩科长自己笑了笑。韩科长还跟我介绍说:“白求恩有两个马驮,一匹骡子全部装的是专门从加拿大带来的手术器械,另一匹马除了当坐骑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干粮袋,里面经常鼓鼓囊囊装着一些代替面包的面饼子。这些面饼子对于白大夫来说已算是当时的优待了,也是为了照顾他不同的生活习惯。”那时部队的生活很艰苦,白求恩大夫克服困难,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兢兢业业地工作。与中国广大抗日军民同甘共苦,很受人尊敬,他精湛的医术和为人坦荡做人的品德在广大指战员中传为佳话。
回到卫生队后,我向首长汇报了这次见到白求恩的情形,并说了自己的想法,想跟大家讲讲我见到白求恩医生的一些情况,也想跟大家讲讲白求恩医生对工作认真负责的精神。首长很称赞我的想法,于是专门开大会让我介绍见到白大夫的情况。我怀着敬仰的心情讲了很多见到白大夫的事,和听到介绍白大夫的事,使部队受到一次很好的国际主义教育,也大大地鼓舞了部队的士气。后来,在一次手术中,由于敌人的进攻,子弹就在身边飞过,白大夫还在给伤员做着手术,忙乱中不幸碰破了手指,得了破伤风,由于当时战地医院没有治疗破伤风的药,白大夫在中国的抗日前线牺牲了。
回忆录中讲得热热闹闹的这一大段,到底有准没有?是真的假的?当然是假的,因为早在百团大战打响的半年多前,1939年11月初的黄土岭战斗之后,白求恩医生就牺牲了。哪里还能在1940年8-9月的百团大战时期又回来跟你见面?
我看房扬达的回忆录,他曾任五十四军、四十三军两个军的副军长,要不是被人忽悠,他应该是四十三军的军长而不是副军长。房扬达的记忆非常之好,头脑清楚,分析问题客观中肯,又敢于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是一个非常出色也很可靠的史料提供者。
但还是那句老话,“良马也会有失蹄之时”。老将军晚年写自己的回忆录,因时间久远,难免记忆不清,将一些事情记混了,出现差错。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研究者在使用时一定要先辨明真伪,跟其它历史文献相印证,不可盲目引用这些史料。
所以,回忆录一定要有真实史料的相互支撑,你的“回忆录”如果没有史料证据的支撑,连“孤证”都达不到,就属于民间故事一类的野史。孤证尚且不可采信,连孤证都没有的“回忆录”,是不是跟“神炮手”找不到任何史证支撑的自述有相似之处?
最后是个人的经验,我喜欢读回忆录,不仅是有关晋察冀十二年战争史的回忆录,所有红色回忆录、其他回忆录也都喜欢读。当然,喜欢读并不等于全部相信,“尽信书不如无书”,有分辨的相信回忆录其中的内容才是正确的读书方法。
我使用这些回忆录,最先要关注的是哪方面?当然是历史亲历者的亲身实践的方面——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特别有珍贵的历史反思,这才是最宝贵的史料精华,其余都在其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