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母亲的几个小故事
这些天反正写出文字也发不出去,索性让自己放松下来,陪太太走一些地方,四处转一转。当然,去的是那些能带来回忆的地方,于是脑子里想起了母亲的一些往事。
我之所以能步行很多地方而不觉得疲乏,跟有一个比较好的体质是分不开的,起码对我来说,至今眼不昏花耳不聋,三十多年来从不给医院添麻烦,连一次病都不曾看过,跟我母亲最初的养育“决策”有很大的关系。
母亲是半个“旗人”,她的母亲、我的姥姥是满族人,地道的吉林满族,女真人的祖居之地。“旗人”的一大特点,是“不委屈嘴”,凡事先要“吃饱吃好”。我母亲说,少时“嘴壮”,成年至老年时才会“身体壮”,少生病。所以少年时期尽管经历了国家的那些最困难时期,但再困难,母亲也不曾委屈了自己一家人的肚子。
我曾清楚记得,少年时住校,伙食不敢说好,有时,母亲悄悄来到学校探望,带来一包肉食,约半斤吧?看着在没有外人时拿给我,又看着我当场吃掉。这些肉是微甜咸,色彩鲜红,都是碎块,我当时曾一度怀疑这红颜色跟“死人的肉”相近,不喜欢吃。
待长大后,才知道这“红通通的肉”是稻香村的名产南味“叉烧肉”。抗战后期,在“满洲国”高等学校毕业的母亲,到南京商务印书馆担任校对,对偏甜口味的江苏菜肴和食品十分适口,稻香村原本源自苏州口味,我母亲自然是那里的常客。
稻香村除了南味糕点,还加工肉食,每次煮得的叉烧肉出锅,那些煮碎的边角的价格会低很多。去的次数多了,人就熟了,我母亲会在熟人的关照下以很合适的价格专门买那些煮碎的边角回来食用。与北方“天福号”的重酱油黑色不同,稻香村南味的红颜色出自“红米曲”。
至今,我在家烧制“冰糖肘子”和“红烧肉”,仍习惯用腐乳汁烧成微甜的红色。但稻香村的红色“叉烧肉”我却打心眼里不喜欢吃,小时候留下的印象不好吧——哈,“死人的肉”。其实,只有战场上的死人才是红色的。
我母亲的另一大英明决策是“不怕”。
小学五六年级时,因为祖母的故去,我们家不敢再单独住独门独院,于是要求搬到宿舍的大杂院住。我们住东房三间,比我们住独门独院时少了许多间房;与我们关系最近的,是住南房三间的那户人家。
此人家姓陈,父亲是顺义分局长,母亲在银行工作,分行长或书记什么的,跟我母亲很熟。三个孩子,老大男孩陈庆昌、老二女孩陈慧琴、老三男孩陈小豫,跟我同一所小学。某一天晚上,其母亲突然问我母亲,从没发现你孩子怕过什么?黑呀、鬼呀什么的。她孩子不同,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不敢走黑道,怕鬼什么的。
我母亲自豪地对这位女邻居说,她的经验,从小就不给孩子灌输“怕”的印象,反之,更多的是“不怕”的教育。“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人这一生,只要你行的正,“即使到阴间,也位居人神”,有什么可怕的呢?
记得父亲刚去世不久,母亲受一件“通天案子”的牵连,失去自由。那一次她带着我,一起被软禁在机关,接受审查。我有幸成为共和国年纪最小的囚徒之一。那一次母亲被关押的地方,只有一本《全宋词》,每次提堂审问之后,母亲就给我逐一讲解宋词,印象最深的,是苏轼的词。
大约在九百多年前的这个时节,1101年8月24日,苏轼在特赦返回的途中逝世。苏轼在北宋受尽贬谪、流放、牢狱、污蔑,迫害,罪名大得吓人。但苏轼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他总能充满乐观精神,活得比自己的敌人潇洒滋润。
这可能是我学文学的母亲最喜欢苏轼的原因吧?我母亲以“不怕”的心态应对这次的失去自由,没有悲观厌世,结果恢复自由后,可能有关领导觉得愧对于她,于是晋升为秘书科长、批捕科科长、机关党支部书记,行政十六级。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专程去了当年与母亲一起被拘禁的地方,虽然进不到里面,但我还是在大门外照了这几张照片。
这篇小文,应该没有被封杀的理由吧?
最后推荐苏轼的一首小词。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